46中文 > 忽如春风来 > 第7章 荣华公主
  荣华宫里,纱帐兀自摇曳。

  金鸾帐冷,玉莲汤暖。

  暗香浮动,烟雾缭绕。

  一汪玉池之中,瑰色花被盈盈。纤纤玉臂扬起,那葱白柔荑捧起一掬水,浇在肩头。暖雾氤氲,热气蒸腾。细密的水珠顺着玉白色皮肤滚落,勾勒出伊人的姣好曲线——当真是温泉水滑洗凝脂。

  听到来人的动静,那玉臂主人掩唇娇笑,好不动人。

  “染衣,你来啦。”

  声音柔美甜腻,犹如合欢盛放。

  少女转过身,花瓣漾开一道波纹。随着她转头,少女如芙蓉出水,玉面含露,眉拂春山,唇坠樱色。只见她身子微倾,伏在台上。饶是身前春光乍泄,她却也不甚在意。

  她歪了歪头,对来人说道:

  “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
  来人气息绵长,不为一池春色所乱,显然是个习武好手。只见他单膝跪在了玉石板上,毕恭毕敬应了一声:

  “殿下。”

  话音低沉从容,不带半点邪念遐想。

  少女笑着点头,显然心情甚好。

  “染衣,你的武功又长进了。还是无名师父和我说你来了,我才听到的。”

  男人眼皮微动,不动声色地向西南的房梁瞥了一眼,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,心下有些惊讶。

  无名,这皇宫之中最为顶尖的高手,曾被永昭帝亲封帝师.......却也在这儿看她沐浴么?

  他心中有些异样,却不敢多言。

  少女虽靠在池边,仗着满池花瓣掩住身子,那一对玉足却不太安分,在水下顽皮地拨动,引得水花阵阵,更添旖旎。

  真真是松林白塔,波涛暗涌。

  这位被唤作殿下的少女,正是永昭帝谢允最宠爱的孩子,永昭最美的女子,九州最尊贵的公主,京华殿下。

  单是这绝色姿容,便担得起这“三最”之名。

  不待对方回答,谢京华便兀自开口说道:“染衣啊,你说……”

  她似是累了,以臂作枕,把头靠了上去。

  “若是你同无名师父打架,谁会赢啊?”

  叶染衣神色一凛,立刻双膝跪地,将额头伏在冰冷的地面。

  “属下不敢。”

  殿内寂静莫名,只有水珠溅落和衣物簌簌的声音。他心下了然,是公主已然出浴,正在整理衣装。

  即便无人开口,叶染衣却只得伏在地上,纹丝不动。他明白自己方才的探究惹屋上那位心中不悦,只得受些皮肉之苦,让那位瞧着舒心一点。

  谢京华似是未曾察觉这氛围,自顾自地说道:

  “不敢么?我看你倒是敢得很。”

  话音方落,她突然咯咯地笑了,鼓励似地看着他:

  “染衣,抬起头来。”

  他略迟疑,便顺从地抬首。这不看不打紧,只一眼,他便呼吸一滞——

  只见谢京华已然坐在了池子边,披着一条若有似无的月白纱衣,青玉簪随意绾起头发,眸中含笑,双颊被温泉蒸得绯红。

  她似是有些困乏,就这样慵懒地望着自己。

  风情万种。

  他想到这个词。

  “染衣,我好看吗?”说罢,她又笑了笑。

  她惯是极爱笑的人,仿佛那一生的天真烂漫都聚集在这张笑颜上。

  见对方沉默,谢京华不依不饶,又问了一遍:

  “说啊......好不好看啊?”

  被这样一双幼鹿般的眼瞳紧盯着,叶染衣有些局促,只得回答:

  “殿下乃是永昭第一美人,自然是好看的。”

  得到回应的她有些疑惑,歪头问道:

  “那染衣觉得我好看吗?”

  说话之时,她站定在他面前,捧起他的脸,迫使他看向自己。

  “染衣,看着我的时候,你在想什么呢?”

  幽香拂面,甜蜜灼灼。如附骨之疽,止渴之鸩。

  叶染衣知道,这是殿下为了让自己身携异香,日日服药焚香所致。殿下总是留意着自身仪态,事无巨细——背负着“永昭第一美人”的艳名,就得为了这一盛誉付出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。

  一如这荣华宫,万般荣华,万般寂寞。

  “属下不敢。”敛了敛心神,叶染衣俯下身,恭敬开口道:“殿下神女之姿,又有治世之才,属下身为男子,常常钦佩不已,心向往之。此生只愿能为殿下效力,替殿下解忧……”

  话音未落,一根纤纤细指抵上他的唇,示意他噤声。

  暖池里浸过的手本该温热,而唇上的触觉却如玉冰凉,他微微一怔。

  “你心怀遐想也是应该的,我断不会怪罪于你,因为我许你看。只是……”

  谢京华收回了手,理了理自己鬓边碎发,浅笑说道:

  “你当知晓荣华宫的规矩,若是有人看到不该看的,本宫便先挖他一对眼珠叫他乱看,再割他一条舌头让他乱说。但若是本宫要他看,便是父皇来了,他也看得。”

  闻言,他又愣了一下——方才惹了那位大人的不快。

  殿下这是...在替自己说话吗?

  “哼哼.....”忽然,只听檐上传来几声嘶哑怪笑,“公主殿下教训的是。如今大业未成,这一双眼睛,一条舌头就先欠下吧!”

  随即一道身影如灰蝠展翼,霎时间掠出宫殿,不见踪迹。

  “诶呀。”谢京华却故作懵懂地掩唇,“看来无名师父也不想打扰我们呢。”

  如此说着,她便亲自弯腰将对方扶了起来。

  叶染衣暗自苦笑,分明是她故意将对方逼走,却要说是他自己走的……

  如此不留情面,恐怕日后自己又会吃些苦头。

  ——他本是武林名门叶家之后,却因为父亲的诺言,幼时就被送入宫中,成为京华公主的玩伴。说是玩伴,却不过是在公主危难之时,替她挡下刀剑的一道屏障。

  公主殿下的生母乃是已故的孝德皇后赵亦舒。皇后在世时,与叶家家主,也就是叶染衣的生父叶守清交好。早产垂危之际,她求叶守清看护自己的骨肉至亲,陈辞恳切,字字珠玑。其状甚惨,其言至哀。叶守清铮铮铁骨,却也潸然泪下,立下了一生之誓。

  ——叶守清定会守诺,护佑小公主安宁无忧。

  还将与小公主年纪相仿的自己送进宫里与她作伴,时刻保护她。

  这一去,深宫高墙,便是二十多年无人问津……

  想到这里,他的眼中突然绽出异彩。

  前日里,叶家突然联络他,叶家如今由叔父叶守诚掌事,叶氏夫妇伉俪情深,叶夫人不能有后,叶家家主竟也不愿纳妾。事关家主之位,叶家自然想起了那自幼被送入宫中的叶染衣。

  只是……

  “染衣,你在听吗?”谢京华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。

  他蓦然回神,这才察觉自己走神,他立即躬身请罪。

  “殿下恕罪,属下方才未曾听清,还请殿下责罚。”

  谢京华面上笑容褪去,说道,“那便罚三个月俸禄吧。”

  “是!”他垂首听命,手心攥汗,再不敢分心。

  人常说荣华公主不仅有倾国之姿,性格更是温顺纯良。而只有近旁之人才知道,这位君上的掌上明珠,荣华宫的主人,尤为喜怒无常。

  只听谢京华沉默了半晌,开口道:“我方才说……”

  她突然逼近,将红唇凑在叶染衣的耳畔,轻衫顺势自肩头滑落。

  芳丘春深,云来遮月。

  那说出的话却如冷水,劈头浇过。

  “我,想,要,叶,家。”

  叶染衣顾不得面前旖旎景色,连忙跪在地上。

  “殿下恕罪!”

  这次她却没伸手,任凭他这样跪着,只是低头睨了他一眼,浅浅笑道:

  “哦?何罪之有?”

  “属下...属下不该私自与叶家人见面!”

  叶染衣低下头,惊疑不定,心知此事已然触碰了公主逆鳞。

  公主殿下生性多疑,平生最痛恨背叛,对旁人也多是猜忌。但凡哪一点不对,她便要严加拷问。更有甚者,重刑伺候。

  “染衣,我忘了,你是几岁被送进来的?”

  谢京华吹了吹指尖蔻红,目光缥缈。

  “回殿下,四岁。”他当即答道。

  “是吗。那如今也过了二十余年了吧。”

  “是。二十三年余六个月。”

  他向来记得很清楚。

  “呵,原来你是算着的。怎么.....在这荣华宫,很是煎熬?”

  她笑了笑,古井无波,却让人心惊胆寒。

  “殿下息怒。属下只以为这样有意义。”

  他垂首,回答不卑不亢。

  “哦?有什么意义?”

  “回禀殿下,属下只是希望能记住服侍殿下的日子。”

  他急中生智,赶忙解释。

  “呵。”谢京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,挑起他的脸,陷入了回忆,“我还记得,小时候,母后去得早,父皇偏爱我。私下里,弟兄姊妹却嫉恨我,欺侮我,偏是父皇看不出来。”

  “那时候,叶伯总是偷偷出手,替我教训他们。可惜,叶伯去得早……”

  听闻公主提起生父,叶染衣心中有些酸涩。

  他是个好男人,却并非好父亲。否则也不会因为一句承诺,便将稚儿送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更不许他认祖归宗。

  “你们叶家,实在是帮了我很多...”谢京华笑了笑,话锋一转。

  叶染衣打起精神,谨慎开口道:“殿下言重了。先后恩重,叶家上下感激涕零。”

  谢京华嫣然一笑,而后玉臂一展,竟扑到对方怀中。

  “殿下……”

  叶染衣见状,自是气血上涌,局促难当。

  美人虽是恩深,这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,他可消受不起。谁知那谢京华却也固执,偏将手一扣,紧紧揽住他的腰身。

  他怔了怔,这情形——倒像是在与他撒娇……

  “染衣,我一直都相信你。还记得那时候,你像神仙一样扑在我面前,替我挡下他们的拳脚……如果没有你,我真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。”

  似是勾起些不愉快的回忆,她顿了顿,遂低声说道:

  “但这次,本宫很失望。”

  说是失望,她手臂却紧了紧。

  ——温香熟美,软玉金蕊。

  怀中一片温热,他那一身寒襟都被染得滚烫。阵阵异香扑鼻而入,他心中却是有些不安,从小一起长大,二人纸鸢竹马,这副身子他最是熟悉。只是如今她欺身上前,将他困于怀中,他却忽然觉得这样的公主殿下甚为疏远。

  “殿下……”不知这喜怒难测的小公主今日又是什么路数,他额前冒出细密汗珠,“属下一介武夫,满身尘污,莫要弄脏了殿下的衣服……”

  “染衣,你我何时如此生分?”谢京华红唇微勾,轻声笑道,“小时候,我们不是还一同洗过澡?”

  “这……”叶染衣自是面上大燥,“殿下恕罪。”

 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得低头,一低头,那双墨玉般眼眸却定定地看着他。

  “染衣如今武功精进,便总是将我丢在这宫中。我一个人,好生寂寞……”

  谢京华撅起小嘴,有些不满。

  此时此刻,叶染衣也终于琢磨明白,对方究竟是何意。

  他定了定神,只得说道:

  “殿下日夜辛劳,属下也想为殿下分忧。”

  果然,下一刻,那小公主娇声一笑:

  “既是分忧,不如把叶家给我吧?我听说,皇兄正打算整合江湖,一统武林呢。”

  叶染衣心绪急转——

  一统武林?

  原来那位还有这个打算么......

  这也难怪……永昭开国以来,重文而轻武,朝中堪用的武将日渐衰老。如今正是西州前盟将止,各国蠢蠢欲动之时,唯有早做打算,才能占得先机。

  叶家虽已势微,名望却还未泯。原来公主殿下是有此打算,今夜才连番试探于他.....

  “殿下,此事属下还需考虑一二。”叶染衣略一运功,谢京华的桎梏便被他挣开。未敢贪恋那怀抱,他后退一步,单膝跪地,正色道:

  “如今阁主之位尚未决议,摘星阁群龙无首。人心难测,殿下莫要为有心之人利用……”

  今日什么叶家旧部,什么一统武林,皆不像是这位小公主能说出的话——

  若非什么人在其后谋划,便是这公主殿下,远非他所能了解。

  “染衣,若是你想,阁主之位,本宫马上就能给你。”

  谢京华会意一笑,遂整好衣衫,转头看向天边皓月——

  正是上弦。

  今夜帝都,又是谁家红粉勾栏,玉人清歌?

  “殿下,属下未有此意……”

  叶染衣有些无奈。摘星阁主又如何,他怎么敢把叶家百年的基业投于暗沼?

  “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么?欺侮我的,我都要向他们讨回来。如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……还剩下谢景之,永昭的好太子,我的好皇兄。”

 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,至娇至柔。

  “他必须死。”

  窗外鸟雀像是有所感应,蓦然惊飞。

  谢京华回首,看着叶染衣,忽而嫣然一笑。

  “且不提这个……染衣,你今日回来,是有什么事么?”

  叶染衣不敢怠慢,低声说道:“慕小楼传信,计划有变,还需耽搁些时日。”

  谢京华歪了歪头,俏皮问道:“小楼也会失手么。”

  叶染衣抱拳:“殿下恕罪。毕竟她身份特殊……若想留活口,恐怕不好下手。”

  谢京华蓦然抬手制止:“不必。”

  “给小楼传个信,必要时候,许他便宜行事。”

  “是。”叶染衣垂首,心中却是一惊。

  便宜行事——

  看来西州之事,殿下还是沉不住气了……

  也难怪她会如此。摘星阁筹谋许久,好不容易与大宛国的重臣搭上线,却被那紫衣女子在旁搅局。

  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。

  殿下向来惜才。五年之前,太子身旁忽然多了个来路不明的紫衣少女,武功绝佳,行事果敢,据传颇得太子青睐。摘星阁本未将她一介女流之辈放在眼里,谁知黑水白山叛逃之时,那少女在汀州大显身手,让一众门人铩羽而归。

  太子鲜近女色,此女长留,却是独一份。于是公主殿下有意招揽,命人打探她的来历,却也无从查起。那少女像是凭空出现,心思缜密,出手狠戾。几次三番接触下来,竟折了摘星阁许多暗桩眼线。听闻此女掌情报机要,殿下便更不愿放过她。

  如今看来……

  是要慕小楼下死手了——

  “去吧。”

  谢京华从口中吐出几个字,将身子一转,那薄如蝉翼的衣摆在他眼前倏忽而逝,其上绣着合欢花的纹样——

  是殿下最喜欢的花,就连荣华宫之外也栽着许多合欢树......

  叶染衣看着她那远去的背影,眼底闪过挣扎。

  她倒也走得潇洒。

  重云黕黕,宫殿陷入昏黑,只剩下残烛明灭,不知疲惫。